【双鬼】修罗



军帐幽暗,案上蜡烛燃得快尽了,烛油糊在铜制烛台上,夜风无孔不入,烛心微摇,他放下羊皮卷,侧耳去听帐外的风声。

 
 

军情紧急,也未必有多急,长安的皇庭仍旧歌舞升平,年迈的皇帝已不复年轻时的果决英明,拥着那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杨妃,哪里还管着逼近长安的十万叛军,只是这一封封催促出阵的军情令,从节度使转到元帅,几经兜转到他手中,要他领虚空营突出潼关正面迎敌,军令不可违,更何况来自天子旨意。

 
 

他的姓氏攸关他的家族荣辱,他自觉死不足惜,只可惜了虚空营几千精兵,还有,阿策。

 
 

有人在账外报:李将军。”

 
 

李轩应了一声,问道:“何事?”

 
 

来人掀开帘子进帐,行礼,起身道:“统领催促将军尽快拔营出阵。”

 
 

李轩叹口气,道:“去回统领,五更天起身。”

 
 

来人拱手,道:“统领也无可奈何,圣旨难为,将军勿怪。”说罢离去。

 
 

他这才走,又一人进账,道:“将军。”

 
 

李轩抬眼看他,他行至案边,袖手拿过一根新烛,边道:“将军账内太暗,怕伤了眼。”

 
 

李轩只笑:“伤与不伤,也只最后几个时辰了。”

 
 

那人低头不语,将新烛插于烛台之上,账内顿时明亮了些,映出他清秀的脸。

 
 

阿策终于长大了啊,李轩想,又一想,阿策早就长大了啊,只是他很久没有认真看他。

 
 

大唐李为国姓,李轩家族也属皇朝宗室,虽未占到多大皇族福佑,况且外戚当道,但也为皇亲之中,封地官衔都是有的,李轩少时很过了几年纨绔子弟生活,入军营本只为立些功劳好风风光光世袭爵位,谁知入到虚空营就收敛习性一门心思想把兵练好了。

 
 

这些年虚空营精兵强将,是朝廷首屈一指的先锋军,有他多少功劳不用外人评说,他心里清楚,面上有光,想起来都是得意洋洋,嘴里却道:有个好副将,省心。

 
 

吴羽策是他的副将。

 
 

此时正跪坐在他的案前,点上一支新烛,慢慢照出眉眼。

 
 

“阿策。”李轩突然叫他的名字。

 
 

吴羽策手中一顿,抬眼,“将军?”

 
 

李轩笑道:“吓到了?”

 
 

吴羽策摇头,“将军多年没这样称呼过在下,在下一时不适。”

 
 

李轩道:“是很多年了,可我以前都是这样叫你,你当时不是也答应得快得很吗,”他停顿了一下,又道:“那时也不会自称为在下。”

 
 

吴羽策垂眼道:“”都是年少无知时的事了。”

 
 

烛光映着他的脸,他的睫毛很长,一直都很长,目视而下的姿态尤为温顺。

 
 

李轩道:“你有没有怪过我?”

 
 

吴羽策道:“将军多虑。”

 
 

李轩道:“如是我多虑,你肯不肯再叫一声轩哥?”

 
 

吴羽策仍是垂眼,“将军勿说笑。”

 
 

李轩便笑了一声,“好了,不说笑了。”他看向案上的羊皮卷,道:“不知为何,今日总是想起旧事,吴副将还记得你我初入虚空时的事么。”


 
 

李轩入虚空营时未及弱冠之年,皇室子弟自然直接被任命为副将,随主将整日操练兵马,营中多为少年人,操练之余有时聚众游乐,军营娱乐匮乏,李轩年少气盛,常带手下牌局赌博呼朋唤友,一日玩到兴头上,李轩正输掉一局,属下纷纷起哄,叫他去招惹军营门前正在守卫的一个少年。

 
 

把他的佩剑拿过来,这局就算了,他们这样约定着,怂恿李轩上前。

 
 

李轩是副将,怎会把这等小小要求放在眼里,直接过去说:小子,把你的佩剑给我。

 
 

那少年看起来比李轩还要小几岁,个子却不矮,黑发束成马尾,束得极紧,鬓发额发很紧地崩着,额头光洁,年轻得像吹弹即破,睫毛密且长,目视而下的样子异常温柔。

 
 

但是他说:我在当值守卫营门,佩剑不可离身。

 
 

李轩面子挂不住,他是副将,怎由得一个小小兵卒拒绝,又道:你知道我是谁么。

 
 

那少年道:副将李轩。

 
 

李轩道:你既知道,我大你军级三级以上,找你要一把佩剑……

 
 

他话音未落,那少年倏然拔剑,剑锋一闪,他抬起眼帘,连整个眼睛里都是雪亮的剑光。

 
 

那少年道:虚空营规,当值之人佩剑不可离身,违者当如何?

 
 

李轩登时清醒,那剑锋在他颈项侧,他如何还能不清醒,怒道:你是何人!

 
 

那少年面不改色,道:吴羽策。


 
 

“吴副将,”李轩将案上的羊皮卷抖了抖,道:“本将军的命差点都丢在你手里了,你真是从来没怕过我。”

 
 

吴羽策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,反而说道:“刚才那人是统领派来的吗,又在催促出兵?”

 
 

李轩嗯一声,道:“既拿俸禄,自该为皇上平乱叛军。”

 
 

吴羽策冷笑道:“只怕不是去平乱叛军是去送死的吧。”

 
 

李轩并不气恼,道:“李氏江山,我既姓李,也有爵位,理应尽忠,只可惜爵位未到手就得先为大唐赴汤蹈火了。”

 
 

“将军也知是赴汤蹈火,”吴羽策道:“如今我二十万大军固守潼关,根本不必急于出阵,叛军长线作战,补给困难,潼关易守难攻为畿内首险,只要固守此地,等叛军补给中断自会退去,此时贸然出击才是以卵击石正中叛军下怀……”他说得急促,又道:“我不信将军不懂这个道理。”

 
 

“军令如山。”李轩道:“皇上下旨催促立刻起兵讨伐叛军,再三督促兵马元帅,我等若不从,既是违抗圣意,亦是死罪,还将祸及家族宗室。”

 
 

吴羽策低头不语,半晌愤愤道:“必定是那个奸相杨国忠鼓动!那人什么都不懂,非要让将士们白白送命!这样心急地贸然出击必是死路一条,唯有御敌不出以静制动方能一举击溃叛军。”

 
 

李轩道:“那安禄山都在洛阳称帝了,教皇上如何不心急。”又笑:“我知阿策的兵法战术都是很好的。”

 
 

吴羽策看他一眼,半天才道:“将军谬赞。”

 
 

李轩道:“都这个时候了,你别再将军将军的了,像以前那样,可好?”


 
 

虽然开始的时候剑拔弩张,但都是少年人,没过多久,李轩和吴羽策就没什么芥蒂了,也不记得经过什么事,两人就熟悉了,大唐盛世,天下太平,虚空营纵然是兵强马壮也无用武之地,闲暇时两人常一起翻阅兵书研讨孙子兵法。

 
 

他们整日在一起,晨钟暮鼓,日升日落,兵书上的字开始模糊不清,吴羽策起身去找蜡烛,李轩看到他没穿铠甲,暗红色的布衣戎装穿在身上,简单爽利,漆黑发尾落在雪白颈上,在昏暗的营帐中格外显眼。

 
 

李轩看着他的背影,道,阿策,你看不看诗经?

 
 

吴羽策背对他,道:看过一点。

 
 

李轩道:诗经有云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
 
 

吴羽策回眸道:轩哥,你心里有淑女了?

 
 

李轩道:等我功成名就之时,自然就有了。

 
 

吴羽策又转回头去,将面前的蜡烛点燃。

 
 

营帐里亮起来,他托着烛台走过来,烛火映着他的年轻的脸——他还不到十八岁,长相上却脱去了孩子气,有些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凛冽——他的一只手笼着火苗,手指很长,十指尖尖。

 
 

李轩有阵子很喜欢看吴羽策的手,他的手不像武将,像琴师,适宜在江南的烟花三月里杏花疏雨中为心上人弹一曲高山流水——不不,那不够情意绵绵,但伶人小调又衬不上阿策的朗朗器宇,李轩并不是很懂音律,讲给吴羽策听的时候也只能讲个大概,然后问,阿策想弹什么。

 
 

吴羽策眼睛看着眼前的书卷,手托着腮说,我根本不会弹琴呀。

 
 

但是这手,李轩把他的手指握了握,不弹琴多可惜。

 
 

吴羽策懒懒地说,靡靡之音,不会也罢。

 
 

不解风情,李轩摇头。


 
 

这时帐外传来梆子声,已是三更天了,距离他们拔营出阵也剩不下多少时候,他们认识多年,想不到这竟是最后的时刻。

 
 

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

 
 

吴羽策起身道:“在下与将军相识一场,军纪严明不得饮酒,不如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。”

 
 

李轩点头,吴羽策既出,片刻又复回,手执一对黄铜酒器,倒清茶入内,举杯道:“在下先干为敬。”

 
 

李轩道:“你我二人……”

 
 

吴羽策又斟茶入另一樽酒器,奉于李轩面前,“将军请。”

 
 

李轩按下酒器,“阿策,你且听我说。”

 
 

吴羽策抬起眼睛看着他,烛光照在他的眼里,波光粼粼。

 
 

“阿策,我身为主将,这些话其实是不大适合讲的,”李轩道:“我打算五更出兵。”

 
 

吴羽策仍然看着他,烛台上爆出一朵灯花,他的眼睛里的光彩忽然一盛,又一灭。

 
 

李轩道:“五更之前,你离开虚空营。”又道:“这是军令。”

 
 

吴羽策道:“虚空营规,战不可退,叛逃无赦。”

 
 

李轩道:“你总拿虚空营规压我,从前就算了,这次你得听我的,”他停顿了一下,道:“就这么一次,你得听我的。”

 
 

吴羽策举杯道:“请将军饮下这杯茶。”

 
 

他的眼睛细长,眼下有泪痣,目视而下固然温柔顺从,抬起眼帘却如刀锋出鞘。



 
 

大唐美人倍出,光是一位云鬓花颜的杨妃已是美貌倾城,虚空营曾为皇帝出巡做护卫,李轩曾有幸见过那杨妃一面,却觉美则美矣过于甜腻,回来对吴羽策说,我瞧不出好。

 
 

吴羽策笑着摇头,能入你眼中的淑女,不知道是何等姿色。

 
 

李轩笑得一脸促狭,阿策这样,就是极好的。

 
 

吴羽策正色道,休要戏弄我,看剑。

 
 

两人当时正在练武场,你一剑我一剑的也是常态,两人同修鬼剑剑法,李轩虽然早修几年但吴羽策剑术天分极高,开始还是他扶着他的手腕教他如何出剑狠厉,但很快的,吴羽策追上来了,他的剑法精进,不再需要他教导,李轩就想起来了,他总是把他当小孩,其实他也没有小他几岁,论资历,也不比他差多少……

 
 

他一个分神,吴羽策就挑开了他手中的四轮天舞,他的剑尖到了他的喉前。

 
 

吴羽策昂首,你输了。

 
 

眉眼间的笑意,挡不住的意气风发。

 
 

他却顿时意兴阑珊了。

 
 

之后,虚空营主将年事渐高,李轩从副将升为主将,统管虚空营。

 
 

他很明白为什么是他,他的姓氏早就注定了他的未来,别人再努力也是徒劳。吴羽策在他面前低头,称呼他为将军,天光昏暗,他低眉顺眼,表情模糊,有几分是主动地退让,有几分是不得不接受结果,很难说得清。

 
 

身为男儿,没人愿意屈居人下,然而吴羽策没得选择,谁叫他不姓李,纵然再优秀显眼又有何用。他拜完新将军,转身离开,他仍然头发束得很紧,漆黑的发尾扫在雪白的颈项上,显眼,却突兀。

 
 

李轩在背后叫他,吴羽策。他丢给他一把剑,说,不服气的话,可跟我决斗,我在练武场等你。

 
 

李轩不认为自己会输,虽然他明白若是决斗的结果是输,他将无颜再立于军中。

 
 

他其实也没有把握赢。但至少,他绝不需要同情——来自吴羽策的同情。他想证明给他看,他的主将位置不需要他的姓氏一样可以拿到,他要他心服口服。

 
 

他在练武场等了很久。直到日头完全地落下去,吴羽策没有来。

 
 

李轩在空旷练武场看着军旗迎风鼓动,李字军旗在空中卷曲,又平展,远处的营门前里升起灯火,天边残星点点。

 
 

吴羽策一直没有来。

 
 

从那天开始,他再也没有叫过他阿策。



 
 

李轩把面前的酒器摁下去,“我不会喝。”

 
 

吴羽策望着他,眼里的失望层层地弥漫上来,“你我十年情谊,我不过请你喝一杯茶,你都不肯……”

 
 

李轩想了片刻,“也好。”他接过酒器,泼茶于地。

 
 

吴羽策惊起,阻止不及。

 
 

李轩放下酒器,“若你真想敬我酒水,就来年今日祭到我坟前。”

 
 

吴羽策默然,李轩又道:“若你觉得麻烦,随便祭拜一下,我也不介意……”

 
 

“没见过你这么愚蠢的人。”吴羽策打断他的话,他刻薄地说道:“你以为你遵从军令出潼关迎击叛军,去莽撞送死,皇帝就会追封你的家族吗!你以为叛军就会退去吗!你以为那耽于享乐的皇帝还是当日的明君吗!”

 
 

李轩伸出手,放在他的手背上,微笑道:“忠君为国方是男儿本色啊,还有,我姓李。”

 
 

吴羽策看向一旁的烛火,喃喃道:“李,姓李……”

 
 

“但是阿策不姓李,”李轩道:“你不必陪我送死,我想的很清楚,虚空营的兄弟也不必都陪我枉死,家中有妻子需赡养者,父母尚在需尽孝者,尽可离去,阿策你带他们走,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,横竖我也算以身殉国。”

 
 

吴羽策回过头,道:“你这是何苦。”

 
 

帐外又有梆子声起,更深露重,新烛又燃得烛油滴滴洒洒地将尽了。

 
 

李轩道:“再过一刻你就动身吧,现在到我身边坐坐,让我好好看你,可好?”

 
 

吴羽策起身,坐到他身边,微微低头。

 
 

李轩凑过去,低声道:“那日你为什么没有来?”

 
 

这句话是他第二次问。


 
 

其实他死也不愿问,事关男儿自尊,他总疑心吴羽策那日练武场没有来是对他的不屑,吴羽策剑术精妙不逊于他,屈居他之下无非是家阀门第之别,他越疑心,越觉得吴羽策待他多有躲闪,故意地低眉顺眼,刻意地要他尴尬难堪。

 
 

但他后来还是问了,他那时差点要死了。

 
 

杨妃深得皇帝宠爱,为博美人一笑皇帝不惜派重兵从三千里之外运送荔枝而来,荔枝易腐,岭南至长安山高水长,日夜兼程也需至少三日,虚空营也运送过,李轩一向身体壮实,那次却恰好地病了。

 
 

然皇命不可抗,他上路之后日夜奔波日行千里,一路水土不服病情越发严重,直至突然从马上栽倒,人事不知。

 
 

迷迷糊糊地听见耳边喧扰,惊叫,而后是青草香气的中药,似乎听到有人担忧地说,药喂不进去,李将军怕是不成了。

 
 

他醒不过来,意识也不清楚,暗想自己会不会是第一个因为荔枝死掉的将军,又觉得好笑,模模糊糊想起很多以前的事,他和阿策那时还很亲近,天天在一起看兵书,累了就头靠头地枕在榻上,阿策睡着了,他侧过脸看见阿策闭上的眼睛,看见他眼下的细小泪痣——他儿时听人说,这种面相的人总为情苦——他不懂面相,只单纯觉得可爱,伸手去碰,手指却最终在碰到之前停住了,之后往下,抚住他的脸颊,吻他。

 
 

李轩明白这是个梦,梦的前半段是真实,后半段来自于他的想象,他确定是梦因为他的的确确没有吻过他,从未越界,坦荡君子。

 
 

相同的梦做了好几次,他吻他,他的表情有些哀伤,像为他担忧,他的嘴唇柔软,并不像性子那么冷硬,他身上有厚重的药的苦涩,沉沉的,如水。

 
 

李轩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,他立刻想起荔枝,三天不到长安则腐坏误了军令,一时惊得坐起,吴羽策在他身旁说,好了?

 
 

他看他,问,现在什么时候?

 
 

吴羽策看着他说,你放心,行程没有耽搁,你生病了还有我在,我是你的副将。

 
 

李轩就没再说什么,副将为主将分忧本是应当,但到他这里总觉得亏待了他,既怕他不甘心,又不愿他真的退让。

 
 

他的随从说,将军可算醒了,吴副将担心得很,为了喂药他都……

 
 

吴羽策打断他的话,将军既然已经醒了,就不要说多余的话。

 
 

李轩想问什么多余的话,但真正问出口的却是,练武场那次你为什么没来?

 
 

吴羽策半天才答——他倒是说话一直很直不圆滑——他说,不想和你真动手。


 
 

李轩就没再问了,但现在,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,李轩接着问:“你不来练武场,是因为不想和我动手,你不想和我动手,是因为你觉得你比我强?”

 
 

吴羽策坐在他身侧,没什么犹豫地说道:“不是。”

 
 

李轩看着他,吴羽策又道:“真动手,伤感情。”说完抬起眼睛,眼里映出他。

 
 

李轩道:“你现在和我这么生分,真是……”

 
 

真是什么,他就没再说下去了。

 
 

案上的新烛渐渐燃尽,黯下去。

 
 

这些年来,要说他没有防着他,是假话,但他比谁都要对他恭敬开口闭口都是将军甚至连句玩笑话也不肯讲,也着实伤了他。

 
 

也并非是赌气着不肯再靠近,但总有些敌意的情绪牵扯地阻止,年少时的亲密无间被草草收起了,剩余的并肩作战互相扶持倒也够了,将军,副将,这样也好,只是到了这不得不赴死的地步时,也还是能看到一点点真心。

 
 

李轩侧过脸,在一片黑暗里靠近了吴羽策。

 
 

他很熟悉他,哪里是眼哪里是唇。

 
 

吴羽策扶住他的肩,默许了他的所为。

 
 

他长久地等着他的靠近,但最终没有等到。

 
 

李轩停住了,他若要放纵自己,是很容易,但阿策今后若要忘记他,就很难了。

 
 

他做不到自私,就像他之前做不到无情。

 
 

算了。他下定了决定,放开手,按着案角站起身,“传我号令,全军集结。”

 
 

虚空营军机严明,夜的黑被火焰撕裂,远处黄河奔流水声激荡,潼关高山险峰风声幽咽,全军五千精锐,刀戈鲜明。

 
 

李轩不打算说鼓舞军心的话,他是去送死,也要他们去送死,天子昏庸奸臣当道叛军四起,但他们仍是大唐强兵忠君之士。

 
 

他将家有妻儿父母的士兵挑出来,送他们上马离去,吴羽策僵持着不肯走,李轩亲自给他牵马,哄他,“阿策听话,就这一次。”

 
 

吴羽策不说话,眼睛落在他身上,来来回回地像一柄钝刀。

 
 

李轩被他看得受不了,靠近他道:“你方才敬我茶水,是加过迷药吧,迷昏了我好把我送走?”

 
 

吴羽策道:“在下是将军副将,代替将军上阵杀敌亦是本分。”

 
 

“你还振振有词,”李轩笑了笑,又低声道:“若有来世,阿策还愿与我相识吗?”

 
 

吴羽策没有说话。

 
 

李轩等了一会,没等到答案。他知道阿策若不想答,便不会答,没人能勉强他,这次勉强他撤退,已是对他的最大退让。

 
 

吴羽策翻身上马,领兵退去。

 
 

天四更,虚空营剩余三千死士歃血为盟,五更起,死士出,晨光微露,刀剑出鞘。

 
 

史记玄宗天宝十四年,安禄山起兵叛变,史称安史之乱,唐廷反击,遇伏击遭重创,唐军失洛阳,退潼关。本可借潼关地势之险死守保卫京师,然玄宗急功近利,兼杨国忠挑唆,迫潼关守军出击,正面叛军锋芒,以卵击石,前锋虚空营精锐三千克敌无数,然寡不敌众,终全军覆灭。

 
 

李轩觉得这必定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日,他的剑早已卷刃,再锋利的剑切过太多的身体饮过太多的血也会变得迟钝,他的士兵一个一个地倒下,他不记得过了多久,也忘了疼痛与疲乏,重复了多少次的砍杀之后,他只剩下了一个人。

 
 

他站在中间,浑身是血,李字军旗破损不堪,但没有倒下,扔在他侧飘扬不止,叛军远远地围过来,面露恐惧的神色,他觉得自己此刻必定如恶鬼再生。

 
 

四周孤寂无声,潼关川上日晴,血气冲天锁于此地,凶煞恶灵消散不去。

 
 

远处有一人策马而来。

 
 

李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,又或许他太想念他,临死前也想再看他一眼。

 
 

吴羽策拔剑,红莲天舞所到之处血光满天,惨叫不绝,仿若修罗降世,恶鬼再生。

 
 

他杀出血路,到他面前。

 
 

数不清的叛军将他们团团围住,弓箭手架好弓矢,整装待发。

 
 

吴羽策跳下马,与李轩抵背而立。

 
 

“回来干什么。”他抱怨道。

 
 

“安顿好兄弟们就来了,”他还是很冷淡,“主将身边怎能没有副将。”

 
 

他反而笑了,“阿策,轩哥没把你当副将……”

 
 

“黄泉路上一道走就是,”他很干脆地答:“要什么来世。”

 
 

他们没有看彼此的脸,当时少年春衫俊俏,而今已成鬼面修罗。

 
 

剑影齐飞,黄沙漫天,残阳似血,弓矢如星。

 
 

若为人,同行人间道。若为鬼,死生必相依。是为双鬼。

 
 

FIN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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